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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起三年,女朋友还是忘不了初恋。

作者:神奇   分类:网文技巧   时间:2024-01-14 00:07:42  标签:


在一起三年,女朋友还是忘不了初恋。
她家有个上锁的房间,是她留给初恋的承诺。
只要他回来,家里永远有他的容身之地。
她为了他,一次又一次抛下我。
最后一次,我只留下一条分手的信息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她却像是疯了一样,满世界找我。
最后,墓园里,她终于发现所有事情的真相。
红着眼指着黑白照片上那个和她八分相似的人质问我:
“沈渝,告诉我——”
“你每次看我的时候,心里想的都是谁?”
1
时婉生日那天,我带着她的几个好朋友回家,给她准备了一个生日惊喜。
聚会到高潮的时候,所有人起哄让我们亲一个:
“婉婉,这么体贴的男朋友要珍惜啊。”
时婉看着我,眼睛亮得惊人,慢慢凑近我。
我低头配合,伴随着朋友的欢呼声,吻就要落下时。
门陡然被打开。
门口站着一个浑身被淋湿的男人。
时婉愣在那里。
我寻声向门口看去,恰好看见那张和我有六分像的脸。
“婉婉……”
他低声唤我女朋友的名字。
亲昵,熟悉。
时婉有些呆滞,反应过来时脸色已经变了:“怎么淋了雨?快去房里换身衣服。”
身旁的朋友反应比我更快,无比自然地向他打了声招呼:
“楚阔,你怎么突然回来了,浪够了?”
男人楞在门口,露出一个有些淡的笑:“好久不见。”
时婉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,半分都没有给我,我想问他是谁。
还没开口,就见楚阔径直走向了二楼。
那个时婉家一直上锁,她曾经无数次跟我强调,绝对不可以靠近的房间。
楚阔无比娴熟地掏出钥匙,轻巧地开了锁。
2
再出来时,楚阔已经换好衣服,无比自然地在餐桌旁的空位坐下。
朋友喝得醉醺醺的,手自然地搭到楚阔肩上。
“时哥,这次回来待久一点吧,反正小婉家永远会给你留一间房。”
“真好哇,永远有人做你坚实的后盾。”
“我说你们俩干脆快结……”
时婉轻咳了声。
靠近我一点,试图打破尴尬:“阿渝,今天还要多谢你帮我庆祝生日。”
铃兰花的香气落在周身,我却像是浑身发冷。
我一直都知道,时婉有个刻骨铭心的初恋,就是楚阔。
时婉的公司刚创立时,楚阔辞掉外企的高薪工作,果断做她的后盾。
即使如今,楚阔已经离开几年。
时婉的这群朋友跟他仍旧亲昵。
他们笑闹成一团,说着曾经的趣事。
我拿着筷子夹了菜。
放在嘴里。
却尝不出任何滋味。
3
这场属于他们的狂欢,一直到晚上十点。
离别时下了大雨。
最后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。
时婉的脸被酒熏得红扑扑的,头侧在楚阔肩头,小鸟依人。
我这个正牌男朋友,此刻仿佛空气。
“我送你去酒店。”
“我不走。”
楚阔的声音冷冷的,“那个房间是我的。”
“你说过的。”
“不管怎么样,你的家里,永远有我的房间。”
我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。
被他们忽视。
时婉哑然,求助般看向我:
“让他留下吧。”
“外面的雨要下大了。”
“就一晚,好不好。”
时婉看向我,目光闪了闪,面上有些歉疚。
“阿渝,抱歉。”
我抿了抿唇,越过他们上了楼。
4
晚上我睡得并不安稳。
暴雨落了一夜,夜半惊雷,巨大的轰鸣声将我惊醒。
我下意识想去抱身边的人。
却落了个空。
只触碰到一片冰冷。
门缝外的光落了一点进来。
我开了一条缝往外看。
客厅的灯光明亮。
楚阔系着围裙,端出来一碗面,放在茶几上,丝丝缕缕的热气升腾。
宛如这家的男主人。
我看见他唇角笑意宠溺,声音温柔:“你还是老样子。”
“被雷声吵醒就会害怕,要人陪着才安心。”
时婉的脸上带着笑,站在一旁。
楚阔从背后抱住她。
我清晰地看见时婉的身体僵了一瞬。
却没推开他。
客厅的暖色灯光落在他们身上,无端泄露几分温馨。
像是一对外人永远插不进去的爱侣。
5
我遇见时婉是 22 岁。
毕业后进了她的公司。
工位在她办公室前面,她的办公室门没有关牢的时候,我就会透过那一点点缝隙偷看她。
看那张,跟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中的脸,七成像的脸。
她们真的很像很像,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。
后来被同事宋掷发现了。
他把冰咖啡贴在我脸上的时候,我吓了一大跳。
转头对上他的眼:“沈哥。”
他笑了笑,把咖啡递给我,语气像是开玩笑般轻松:“你可别喜欢上时总。”
“她心里有人。”
我眨了眨眼。
他凑过来和我八卦:“时总有个忘不掉的初恋。”
“也不知道在一起具体多少年了,好像是学生时代就认识的吧。”
“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他们俩还在一起,他时不时来公司给时总送饭。”
“有次开会的时候,时总中途接了个电话,听说是他生病了,立马就走了。”
“那么工作狂的一个人,也会为了男朋友丢下工作。”
“好浪漫吧。”
我捧着咖啡,轻声问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他们分手了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内幕,只是时总还念着他吧。”
“办公桌上还放着他的照片。”
宋掷耸耸肩,笑道:“她那初恋估计也没放下吧。”
“相爱却不能在一起,像是小说一样的 be 美学。”
听到这话时我愣了一下。
时婉办公室的门却忽然打开,秘书从里面走出来:“沈渝,时总叫你。”
我进去的时候,时婉在看文件,见我来了,抬眸笑了笑。
嘴角浮现两个小小的梨涡。
我的目光落在她桌上一个立起的相框上,定定地盯着,满脑子都是刚刚宋掷惋惜的神情。
“……沈渝,做我男朋友,可以吗?”
时婉忽然出声。
我的思绪被打断,下意识地答:“好。”
回神时对上时婉的眼睛。
她拿着文件看着我,眸中似有一片沉寂的海。
忽然又笑开,似包容似温柔。
我的心脏忽然炸开。
耳边尽是如鼓的心跳声。
那是自那个人死后,我第一次觉得,自己还活着。
6
半夜心烦意乱睡不着,醒来时脑袋还隐隐作痛。
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手机,看看现在几点了。
睁眼却是时婉的笑脸。
眉眼弯弯,唇角的梨涡浅浅。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,昨晚被钥匙划伤的伤口还隐隐作痛。
时婉伸手轻轻扑到我怀里,语气温柔:
“阿渝。”
铃兰花清而浅的香气再次包围住我,时婉的手落在我腰间。
又叹了口气:
“你为什么不生气?”
“你总该图我些什么吧。”
我垂下眼,翻身抱住了她。
额头抵在她心脏处,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我不图你的钱。
也不图你的爱。
时婉。
我只要能看见你。
只要能看见你。
就足够了。
7
离开家的时候我注意到,楚阔那间房并没有上锁。
时婉不着痕迹地挡住我的目光,捧着我的脸落下一个吻。
我把那句疑问吞进肚子里。
天气预报今天的图标一半是太阳一半是云,却在临近下班时猝不及防地跳转成大雨。
时婉今天没来公司。
我给她发了条短信,问她有空吗。
——能不能来公司接我?
发过去的消息没有回复,一直到电脑上的方案都快写完了,信息界面也只有我发出去的绿色框。
我收了东西往楼下走。
雨下得太大,落在地上又用力反弹,溅在我的裤子上,风一吹,双腿冰凉。
雷声轰鸣,伴着骤然划破天际的闪电。
我被惊得往后退了两步。
昨天的画面与现在重叠,让我记起——
楚阔怕雷声。
发出去的信息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前,时婉从前从来不会这么迟回复我信息。
我拨通她的电话。
铃声响了约有半分钟,才被人接起。
可接电话的不是时婉。
那头的男声带着懒洋洋的闲适:
“喂?”
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喷嚏:
“时婉呢?”
楚阔顿了一下,才说:
“她在熬姜汤。”
“我刚刚回来时淋了一点雨。”
雨下的越发大了。
我压下心头那一点点躁动,平静道:“能不能让她来公司一趟,接我回去,我没有带伞。”
那边沉默了一会儿:“抱歉,我有点害怕。”
“等不打雷了我再让她过来。”
我们之间的角色像是忽然被颠倒。
让我一时分不清谁才是时婉的男朋友。
“那麻烦你把电话给她吧。”
那头的人按了免提,喊了声:“阿阔!”
“你男朋友说他没带伞,能不能去接一下他?”
喊声过后是沉默,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。
楚阔又小声补了一句,不是对我说的:
“可我不想你走。”
又是难堪的沉默。
好半天,好像是时婉接过的电话,低声叹了一口气:
“阿渝,抱歉,过会儿我再来接你。你在公司等我一下。”
电话被挂断。
潮湿的天气能勾起很多不好的回忆,连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旧伤都好像在隐隐作痛。
在这场看不见尽头的大雨里。
我忽然意识到,我等不到时婉了。
8
我一直等到夜深,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,才等到那个来接我的人。
不是时婉。
熟悉的车子在公司门口停下,车门打开,露出周怜的脸。
时婉的朋友。
周怜和我并不是很熟。
上车后我道了声谢,手脚冰凉地倚在侧边。
脑袋已经被冷风吹得昏昏沉沉了。
车子的行驶了一会儿,周怜忽然开口:
“她放不下的。”
我抬眸,从后视镜中对上她的眼睛,脑子有些混沌。
“时婉让我来接你,自己不过来,是因为在陪楚阔吧。”
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,下意识地想微笑:“被你看出来了。”
周怜笑了声:“分分合合纠缠这么多年,能断早断了。”
她从后视镜里对上我的眼,红唇微敛。
我愣了愣:“那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?”
“因为楚阔心里头有刺。”
“时婉创业得罪了人,报复到了楚阔头上。正好那天他被耽误了,没能赶上见他妈妈最后一面。”
“他心里头有道坎,爱恨难分,他跨不过去。
“而时婉欠他,永远对他有愧。”
“所以你懂吗?”
她的语气很平静。
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,无声无息地割开我的皮肉。
“你永远也插不进他们中间。”
我没说话,错开眼。
看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落在车窗上蜿蜒的雨痕。
脑子里想的却是那天。
我入职后不久拿下大单,同事起哄说要请客吃饭。
恰好时婉路过。
公司氛围好,有同事大着胆子问她去不去。
时婉朝我看过来,笑得眉眼弯弯。
我对上她的眼睛。
其实大家都只是开玩笑,因为知道时总不怎么掺和私事。
可她望着我,唇角笑容像漾开的春风,破天荒地回答了一句:“好啊”
我的心跳无端漏了一拍。
后来那顿饭是时婉付的钱。
离席去前台付款时,我恰好撞见她买完单。
“我把钱转……”
时婉挡住我的手,温声道:
“不用了。”
“不行,时总,一开始就说好了是我请。”
我想去解手机的锁,时婉低头看我,眸子里泄露几分温柔:“那你再请回来吧。”
我有些错愕地抬眸,恰好对上她的眼睛,像笼了一层迷蒙的雾。
目光明明落在我身上,却又看的不是我。
她笑得有些狡黠。
我愣了愣,说:
“好。”
我无比熟悉时婉的眼神,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。
我知道。
可是没关系。
9
后来时婉承认那天是她蓄谋,借着机会约我。
恋爱后她缩在我的怀里笑得像小狐狸,说:“那天你答应之后,我就知道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。”
“阿渝。”她说:“见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喜欢你。”
10
周怜的车开到家楼下的时候,雨已经小了很多。
她撑开伞接我下车,送我到门口。
“对了,你要是真和她掰了,还在她公司工作也尴尬。”
“可以来找我。”
她从口袋掏出一张名片。
我伸手接过:“这是在撬墙角吗?”
周怜神色无比坦然:“抛开别的不说,你的工作能力特别优秀。去哪里都是抢着要,倒不如我提前预定。”
我还没说话,身后却忽然传来时婉的声音,有些发冷:
“他不会去。”
背后撬朋友墙角被抓包。
不过没关系,反正尴尬的不是我。
周怜笑了笑,没接她的话,转身上车了。
时婉攥着我的腕骨,指甲掐紧我的肉里。
我的手脚冰凉,唯独被她抓着的地方有些热量。
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,头痛欲裂。
我看向时婉,认真道: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“不好。”
她想也不想,直接拒绝。
时婉的脸色不好看,眉头紧锁:“是因为楚阔?”
“他明天就走,你不用因为他……”
她的声音忽远忽近。
我的脑袋疼得快要炸开,没有了与她分辨的心思。
失去意识的前一秒,我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朝我奔来。
如此熟悉。
让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:
“宋……”
11
许是淋了雨,又被冷风一吹。
我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,一下子便发烧了。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我听见时婉在打电话。
“抱歉,今天有事……”
“……生病了,我要照顾他……”
昏沉的睡意再度涌上来。
我迷迷糊糊又睡过去,额头上的毛巾被人换了一块。
再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。
我是因为口渴醒的。
嗓子干到刺痛。
脑袋上的毛巾好像已经干了,高热烧得我浑身没了力气。
我开口想喊时婉,半天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。
她不在房间里。
水杯放在床头柜的边缘。
我努力支撑起来去够它。
手脚都没什么力气,用力挪到床边的时候,身下的被子陡然一滑。
我碰翻了水杯,人也重重砸在地上。
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,哪里都疼。可是没有人过来扶我。
脑子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。
那个人就出现了。
她有一张和时婉八分相似的脸,笑起来唇角都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
她笑着唤我:
“阿渝。”
她说:
“你要好好生活。”
我想喊她的名字。
可是喉咙干裂到疼痛,吐不出一个音节。
宋桉桉。
别走。
宋桉桉——
12
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,身体的温度消下去了一点。
睁眼是白色的天花板,吊瓶,还有时婉。
见我醒来,她的眉头稍微舒展,倒了杯水给我。
喉咙里的刺痛终于有所缓解。
“阿渝,你这次烧的好严重。”
她的脸色有些奇怪,声音还是放柔了:
“回来时看你不在床上,怎么忽然掉下床了?”
我没说话。
她的目光落在我打针的那只手上,又轻声开口:
“阿渝……你的手上……”
“怎么都是疤?”
我垂了眼。
交错的疤痕盘踞在我的手臂上,像丑陋的虫子。
我避开这个话题,反问她:
“你去哪里了?”
我明明听见她说要在家照顾我。
她沉默一瞬:“公司那边忽然有事。”
骗子。
其实我听到了。
楚阔回来的第一天晚上,就撒着娇让她陪他去娱乐场。
定的日期就是今天。
“你打电话给楚阔。”
时婉愣住。
我定定地看着她,她没有动作。
我第二次提起: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“不行。”
她拒绝得毫不犹豫。
握上我没有输液的那只手,抓得很紧。
“阿渝,我们不分手。”
“那楚阔呢?”
我眉目平静。
“他要结婚了。”
时婉的声音有些滞涩。
“他爸妈给他安排了相亲对象,彼此都合适,婚期也定了。”
“他这次只是回来看看,今天他就走了,回去结婚。”
时婉的脸色像阴影里的海,让我窥探不清。
却又清晰地瞥见她眼尾晕开的一抹红。
我直觉自己在这个故事里面扮演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角色。
像是真爱之间的恶毒男配。
我知道我应该生气的。
可是看着时婉的那张脸。
所有的脾气一下就没了。
我叹了口气。
没有再提。
13
楚阔从那天以后,好像真的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了。
那间上锁的房间再次被尘封,像是没有人打开过一样。
我和时婉像是回到了从前。
可是落锁并不意味着尘封。
总有一天,匹配的钥匙还是会打开那扇门。
我是在外地出差遇到的楚阔。
我知道他其实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,只要他在,便永远是时婉的首位。
所以他不用正眼看我,也能让我溃不成军。
在酒店用餐时他忽然出现,毫不客气地坐在我的对面。
我有些错愕:“好巧。”
楚阔弯了弯唇:
“不巧。我是从婉婉那里知道你的行程,特意来找你的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,有些虚浮:“乍一看还是挺像的。”
我知道他是在说我和他,没有答话。
楚阔并不在意我的沉默,对上我的眼睛:
“你爱时婉吗?”
我还是沉默。
他笑了笑:
“我是心里有气,放不下也舍不了,就想着和她互相折磨。”
“时婉和我分手后没有找过其她人。”
“听到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我也有些惊讶。”
“后来她们给我看了你的照片。”
楚阔眼波流转,脸上的神情有些高兴:
“比起她找替身——”
“更让我高兴的是,她永远放不下我。”
他笑起来神色矜骄,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带着被偏爱的傲慢:
“所以我决定不放手了。”
“沈渝。”
“我要把她抢回来。”
14
我出差回来是四天后了。
时婉来机场接我的时候,还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甜点。
我有些疲惫地把它放在一边。
时婉不在意,垂眸看着我笑:“小时,我们去过二人世界好不好?”
“我给你批假,去外面看……”
她话没说完,就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。
联系人的名字我看得分明:
阿阔。
时婉下意识地看我,我错开眼,自觉回避,想拿耳机戴上。
她却先一步拉住了我的手。
下一秒点开接通键和免提。
楚阔的声音从对面传来:“小婉。”
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“这个月八号。”
“你能过来吗?”
时婉的眸子死死盯着我的眼睛。
我垂下眼,掩住眼里的神情。
好半天。
我听见她说:
“好。”
15
楚阔的婚礼是我和时婉一块儿去的。
我本想去公司,她的态度却意外地强硬:“阿渝,你是我的男朋友。”
是男朋友——
还是退而求其次的代替品?
我没问她。
因为我们同样卑劣。
楚阔的婚礼很热闹,现场人很多,布景也漂亮。
我坐下时,听见邻桌的人在讨论女方:
“你可不知道呢,小周可喜欢他了,婚礼都是亲自设计,每一个环节都监工了的。”
我抿了抿唇,侧头时却对上时婉含笑的眼。
她笑得有些促狭,像是也听见了她们的谈话。
“阿渝,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?”
我没有想过。
婚礼和余生。
对我来说,一直是未知的空白。
以前也想,只要那个人能陪在身边,就这样一辈子就好。
后来就不想了。
时婉没等到我的回答,兀自点了点我的额角:
“如果我们结婚……”
“一切都按照你想的来,好不好?”
我们不会结婚。
我下意识地想脱口而出。
台上的人却先我一步。
麦克风的杂音混着男人饱含情绪的声音,在场内回响,震耳欲聋:
“时婉。”
“我不想娶她。”
“只要你愿意,我们现在就离开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顺着楚阔的眼神看过来,震惊,嗤笑,愤怒……无数种情绪沉沉地压过来。
心脏在一瞬间压力升到最高。
我的耳边是不存在的嘈杂。
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。
楚阔看着时婉,他们像是隔着银河相望的织女牛郎。
他垂眸看着她,饱含深情。
“时婉。”
“我想通了,我不在意以前了,只要今天你愿意,我们就在一起。”
“我不想娶别人,不想和不爱的人过一辈子。”
“我爱你。”
“时婉。”
“我们一起离开,好不好?”
场中一片哗然,我看见不知是谁的长辈哭喊着要上去拦住他。
人声如潮水,慢慢将我们淹没。
我看向时婉。
她的手攥得很紧,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。
腕骨处的疼痛蔓延,可久违的窒息感让我说不出话。
下一秒。
她陡然松开手。
我怔怔地看着她起身,朝着楚阔奔去。
人潮拥挤,他们却越来越近。
我看着她抓住了楚阔的手,从汹涌的人海里,和他牵着手离开。
我看见楚阔唇角的笑。
还有四面八方的议论声。
我听见有人骂楚阔破坏了婚礼,骂时婉前女友不该来,骂我管不好自己的女朋友。
心脏处的重压像是快要爆炸开来。
我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。
好羡慕啊。
时婉。
16
时婉握着楚阔的手带他离开了会场。
身后也有人追过来。
她将油门踩到底,一路飞驰。
车内的空间很安静,楚阔没有说话,脸上的笑却没有消下去过。
时婉不知道要去哪,她的脑袋里面是一团乱麻,理不清,也剪不断。
停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带楚阔回了家。
楚阔打开那个上锁的房间,换完衣服出来时就见她坐在沙发上抽烟。
时婉戒烟很久了。
是从他离开之后,她就不再抽了。
袅袅的白烟模糊了她半边侧脸,楚阔被烟味呛到,心下却有些不安。
他走过去抱时婉,想亲她。
却被她避开。
唇堪堪擦过她的脸。
楚阔怔住,她却什么也没说,拿了手机要拨电话。
楚阔眼尖,瞧见那个备注:阿渝。
他想也没想,直接抓住她的手,没让她拨过去:
“你要做什么,阿阔?”
时婉蹙着眉,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烦躁:
“给男朋友打电话。”
楚阔呆住,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:
“时婉。”
“他像我。”
她抬眸,对上楚阔的眼睛,没有否认。
“你不是因为他像我才和他在一起的吗?”
“你都带我走了。”
“他只是个替代品!”
“我回来了。”
“我以后会一直在你身边的。”
“时婉。”
“我原谅你了。”
“我们回到从前,好不好?”
时婉看他,面上没有表情,白色的烟模糊了她半边轮廓。
可楚阔还是清时地看见她另外半张脸上的冷意。
她说:
“不好。”
“楚阔。”
“我亏欠你。”
“你不想结婚,我陪你。”
“可是你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,让你的家人,未婚夫……和我的男朋友都下不来台。”
“因为我欠你,所以我选择先照顾你的情绪。”
“可是楚阔。”
她眸色黑白分明。
“我已经不爱你了。”
17
楚阔的情绪骤然崩塌,像是被风吹散的沙:
“可你欠我!”
“时婉!”
“你欠我的,你这辈子都还不清!!”
时婉没说话,拿着手机一直打电话。
那头却只有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:“抱歉,您拨打的电话……”
她有些焦躁,退出来的空隙想给沈渝打语音电话。
微信上却有一条未读信息。
是沈渝十几分钟前发的:
——我们分手。
情绪越过阈值,时婉起身往门外走,想回现场找沈渝。
楚阔却忽然笑了。
“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,时婉。”
“他根本不爱你。”
“一个真的爱你的人,怎么会大度到前男友来了,还肯留下他共处一室?”
时婉没回头,朝着门去。
楚阔在她身后笑,笑着笑着,又哭了:
“你把他当替身。”
“你又怎么知道——”
“你是不是别人的替身。”
时婉猛然转身,大步走过来抓住楚阔的肩膀:“你知道什么?”
楚阔看着她,眼泪都笑出来了。
“我不告诉你。”
“时婉。”
“我就要你痛苦。”
18
沈渝的电话一直没打通。
人事说他请了很久的假。
时婉问遍他相熟的人,却没一个人知道他去哪里了。
时婉头一次觉得烦躁。
像做一道复杂的数学题,答案证明写了满满当当。
却得不出最后的解。
沈渝请假的第十天。
又是一个下雨天。
时婉在楼下的时候恰好遇见宋掷。
宋掷看见她时愣了一下,问她:
“时总,你和沈渝分手了吗?”
时婉想说没有,只是张口却哑然。
宋掷转头,看着外面如注的雨帘,好半天才开口:
“你比他幸运太多。”
19
沈渝身上有种矛盾的存在。
时婉第一次见他,恍惚间把他当成从前的楚阔。
她承认是因为这个动了心,可越到后来,才发现他和楚阔相差太多。
沈渝待人接物很温和,对谁都是笑着。
可她偶尔撞见沈渝一个人,却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,面无表情。
又在她唤他的那瞬间被插上发条,变得鲜活。
恋爱后其实他们之间亲密的动作也很少。
沈渝在与她亲近时并不自然,他过于迟钝也过于守礼。
他们之间最过界的举动,也不过是她落在他脸上的吻。
她当他是害羞。
可他又总会站在不远不近处看她发呆。
时婉偶然对上过那个眼神。
像是落入一片绵延千里的雪原。
那里面的东西太杂太杂。
唯一能窥见的。
是铺天盖地落下的爱意。
她以为他爱她。
殊不知。
他们都是骗子。
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。
譬如他向来淡漠的情绪,譬如他避而不谈的家庭,譬如他错落纵横的伤疤。
这些分明的疑点。
她一概不知。
20
沈渝的假快要请完的前两天。
时婉去了宋掷说的那个墓园。
入口的工作人员看到她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,脱口而出一个名字:
“宋桉桉。”
时婉蹙眉。
中年男人挠着头,有些抱歉:“不好意思,您应该是来看她的吧。”
“应该是双胞胎姐妹?”
时婉没回答,转而问她:“您怎么记得她?”
她笑了笑:“我在这里工作三年了。”
“有个男生每周都来,风雨无阻。”
“从没缺过一次。”
她后来好奇,就想知道那里埋了他什么人。
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。
笑起来唇角有浅浅的梨涡。
他就记住了。
时婉的脸色称不上好。
她打听到了宋桉桉的位置,朝着那儿走。
墓园风声呼啸。
宋桉桉的墓前站了一个人。
沈渝的身形清瘦,看上去有些伶仃。
满园的坟墓里,他像另一种意义上的碑。
她开口:
“沈渝。”
21
我回头的那一瞬间,刺眼的光晕得那人模糊不清。
让我还以为是她。
想起来又有些好笑。
人死不能复生。
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实。
看清时婉的刹那我有些讶然。
时婉向来从容,面对我时常带笑,嘴角的梨涡和宋桉桉的万般肖似。
可她这次没有笑,目光落在我身后的黑白照片上。
好一会儿,才艰难开口,声音像是滞涩的溪流:
“阿渝。”
“你每次看我的时候,都在想什么?”
在想什么?
在我透过门缝望向时婉的每一个瞬间,在我看着时婉轮廓发呆的每一段时间。
我都借着她在描绘我的桉桉。
如果她没有死。
如果她活下来了。
会是什么样子。
22
我在城中村的小巷子里长大。
童年的生活尽数是大人夹杂着脏话的八卦声,下水道腐烂发霉的臭气,无处不在的苍蝇,还有酗酒的爸爸和漠不关心的妈妈。
生与死的界限于我并没有太分明。
被爸爸和妈妈打到快失去意识的时候,听到妈妈拦住爸爸说:
“别真打死了。”
我想的是。
还不如死了。
很奇怪。
他们怕外人发现,不会在衣服包裹不住的地方留下痕迹。
可随着年岁渐长,他们又不满足于只在家里施暴,以至于到了外面,也要彰显他们的权威。
我在外人面前被打骂,毫无尊严。
我像是生来给他们还债的。
其实也没关系。
因为我习惯了。
十五岁的时候,我站在五层楼高的教学楼往下望,风声呼啸。
那一瞬间也有“要不就这样跳下去吧”的念头。
然后宋桉桉出现了。
我被人猛然抓住手腕往后带。
最后两个人滚在一块,粗糙的地面把宋桉桉的手背划破两道口子。
被她抱住的我却完好无损。
松开时她长舒一口气,教训我:“不要想不开……”
却在对上我眼睛的那瞬间噤声,不合时宜的红晕攀上她的脸:
“沈渝。”
“怎、怎么是你?”
“你认识我?”
“年纪第一谁不认识?”
她道,声音慢慢放柔,“你为什么站在……”
我没理她,从地上爬起来走掉了。
她在背后喊我,我没回头。
我不懂怎么和人相处,习惯了独来独往。
宋桉桉却像 RPG 手游里完不成任务就甩不掉的 NPC。
从那天之后她开始刻意找我。
我不习惯和人交往。
也并不讨厌。
只是十几年来的经历让我下意识地会选择逃避。
宋桉桉却一直出现在我的任务面板里,又渐渐成了每日任务。
23
爸爸从外面回来的时候,恰好在放学路上和我撞上。
男人带着浑身的酒臭味朝我逼近,高高地举起他的手,下一秒就重重打在我的脸上。
巷口的人习以为常,瞅过一眼后窃窃私语一阵,又被带到下一个八卦话题。
我垂下眼,他骂我:“看到你就心烦。”
骂完后也不管我,迈着醉步离开。
脸上阵痛未消,火辣辣得疼。
我抬头,却恰好对上人群中宋桉桉的眼睛。
她有些发愣,举起了手中的书,刚要喊我,又在触及到我脸颊的一瞬间嘘声。
她带我回了她的家,家里只有她和她的奶奶。
宋桉桉打湿了毛巾盖在我脸上,问我:“谁干的?”
“我爸。”
她沉默了一瞬,说话有些艰难:
“他……经常这样对你吗?”
我没说话。
她的目光落在我穿的长袖上。
我把拉链往上拉了拉:“……别问了。”
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。
我甚至能听见宋桉桉的心跳声,错乱无章。
好半天,她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。
她说:“沈渝,我们一起逃跑吧。”
“考完高考,就填一个离家远远的大学。”
“从这个糟糕的地方逃跑。”
逼仄的小院里还能闻到外面飘进来的霉味,夹着令人作呕的烟酒味道。
夕阳落在宋桉桉的肩头。
她的笑容有些勉强。
唇角的梨涡浅浅。
我捂着脸上的毛巾,应道:
“……好。”
24
宋桉桉陪我上学放学,借着让我给她补课的名头忽悠我去她家。
让她奶奶给我做好吃的。
宋桉桉聪明,心思却不在学习上,我督促她,后来成绩也慢慢好起来了。
再后来我们考了高考。
成绩出来的那天,宋桉桉高兴得拉我出去,在街头巷尾到处乱窜。
“阿渝!全省第二!”
“这下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。”
我们一块儿买了一个小蛋糕,蛋糕上的烛火倒映在她的眸子里,像是燃烧的火焰。
灼得我心脏发烫。
“你想去哪里?”
“没想好。”
“那慢慢想。”
“想到了告诉我,我和你一起。”
宋桉桉像是一团火,我靠近时就会觉得温暖,恍惚间甚至会生出一种自己也被点燃的错觉。
只是那火还没升起,就被扑灭了。
省里来了一个媒体想采访我,我拒绝了。
或许是那天被醉醺醺的爸爸当街骂了一顿,被她瞧见了。
她没再找我,走遍了街坊邻居。
十几年被人冷眼旁观的生活成了他人博眼球的素材。
他们夸张地咒骂我的父母,叙述我的人生是如何悲惨。
然后再经过一番加工,成为一道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这篇新闻引起轰动。
又有无数的媒体闻风而来。
他们无孔不入的侵入我的生活,所有人都对着我指指点点说:“那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。”
“他爸妈对他那样,他成绩都这么好。”
“你要向他学习。”
我的父母不堪其扰。
他们似乎遭受了报应,被人痛骂,被单位责罚。
可是人渣是不会悔过的。
所以最后的一切又变本加厉地落在了我的头上。
我被他们赶出来的时候是个阴雨天。
我爸怒斥:“白眼狼!滚出去!”
“以后别回来了!”
周围的邻居窃窃私语,所有人围成一团看热闹,却没有任何人施与援手。
十八年的痛苦层层加码,终于在这一刻累到了最高峰,压垮了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。
然后宋桉桉出现了。
她义无反顾地穿过人群,拉住了我的手。
“阿渝,没事的,我带你走。”
“别怕,阿渝。”
“我在。”
25
我生病了。
宋桉桉带我回了她的家。
家里只有两个房间,她把她的让给我后,每天和奶奶一块儿睡。
我把自己关进房间里,拉着厚厚的窗帘,在黑暗里蜷缩成一团。
陈旧的疤痕像盘踞在我身体上的虫子,蠕动着,蚕食我的神经。
我不能见一点光。
我有时候会发疯。
用尖利的指甲抓自己的手臂,抓到鲜血淋漓后再清醒,像是魇住的人找回自己的神智。
全然不知道自己上一秒做了什么。
宋桉桉摸着黑给我上药。
有时候我不说话,乖乖地让她上药。
有时候我会突然发病,伸手拍开她手上的药,然后去揭那些新结好的痂。
抓得狠了,手臂上的血刚止住又落下来。
一片漆黑中,只有宋桉桉的眼里有微弱的光。
她骤然冲上来,将我紧紧抱在怀里。
我被她禁锢住,想动手,又怕伤到她,迟迟感受不到痛感,只一口咬在她肩头。
宋桉桉不说话,只是抱着我。
一直到我的疯劲过去了。
屋内一下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“宋桉桉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阿渝。”
她打断我的话。
头埋在我的颈间,双手有些颤抖。
我察觉到衣领处的湿意,像是落下的火星,烫到几乎要将我灼伤。
“没事的。”
“没事的。”
她不断地重复。
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。
“你只是生病了。”
“就像得了感冒。”
“只要我们去医院治疗,好好吃药,听医生的话。”
“就能好起来的。”
“……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满室的黑暗里。
血腥味和宋桉桉身上的薰衣草味的洗衣液香气交织,还有飘扬在空气里的细小灰尘味道。
伏在我身上的身躯沉重而炽热。
近到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胸腔中不停跳动的心脏。
好奇怪。
被爸爸妈妈打到声音也发不出的时候我没有哭,被他们在学校里面当着同学甩耳光的时候我也没有哭,被所有人用异样的眼神指指点点、被赶出家门的时候——
我也没有哭。
可是脸上划过的温热液体分明地告诉我。
我哭了。
眼泪是咸的。
我下意识想去擦,却被宋桉桉搂得更紧。
心跳声如雷贯耳。
不止她的。
我闭上眼,双手环住她的腰。
我说:
“对。”
“我只是病了。”
26
宋桉桉第一次带我去医院时全副武装,裹得严严实实。
可我还是在半路发病了。
她帮我挡住大部分人异样的眼光,轻声细语地我:“阿渝,我在这里。”
“别怕,阿渝。”
我回神时对上她的眼。
杏仁似的眸子里泛着点湿意。
不是难堪。
是心疼。
我一下子安静下来。
医生说我需要住院。
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。
他转而给我开了药。
抗抑郁的药物并不便宜。
那是一个漫长而沉闷的假期。
宋桉桉每天早出晚归做兼职,还要监督我吃药,给我约心理医生。
她晒黑了大半,唯独眼睛还亮晶晶的。
我已经能够出门了,却还是怕人多的地方。
宋桉桉傍晚回来,看见我在院子里和奶奶一起择菜。
“阿渝,今天吃药了没有?”
她笑起来的时候,像是在发光。
我洗了手:
“吃了。”
“对了,有辅导班的老师来找我,想让我去给学生补课。”
她愣了一下:“你……”
“我答应了。”
全省第二补课,对方的价开得不低。
“我只是生病了。”
“宋桉桉。”
“我总会痊愈的。”
她好像忽然迟缓的钟,好半天,才笑起来,唇角的梨涡显现:“对。”
“阿渝。”
“总会好的。”
27
暑假快结束的时候,我的病情已经能够控制了。
宋桉桉也不怎么出去打工了,她攒了一笔钱,琢磨着怎么用来做生意。
宋桉桉的分数够上 985,却硬是和我报了同一个地方。
上大学之后我们每周末都见面,花四块钱坐两个小时的公交。
两个人待在一块儿,时间就消磨得格外快。
再到后来我已经不用吃药了。
宋桉桉来看我。
室友偶尔拿她打趣我。
她在校门口等我的时候,他凑上去逗她:“同学,你是我们阿渝的什么人啊?”
宋桉桉被问得愣了一下,耳尖浮上点红,我站在边上看她,莫名地想笑。
她张了张嘴,回答得像是有些吃力:
“妹妹。”
“我是他的妹妹。”
室友有些意兴阑珊,我愣愣地看着她,只觉得刚刚心脏好像停跳了一下。
我生来早慧,记忆力比别人好,总是能轻易解开同龄人解不出的难题。
可我有很多东西不懂。
没有人告诉我,为什么从一开始逃避宋桉桉的接触,却会在她一次又一次带笑向我打招呼时觉得开心。
为什么明明不觉得难过,人也会掉眼泪。
为什么……
我想不通。
宋桉桉没走两步就发现我不对劲,问我:“怎么了?”
我停下脚步看她,直接问了出来:“你为什么撒谎?”
她愣了一下,随即笑开,笑容里带点天真的狡黠:“难道我们不是家人吗?”
“我比你小一个月,你确实算我哥哥啊。”
我被这个词砸得脑袋发蒙。
慢慢地咀嚼这个词的含义:“……家人?”
“难道不算吗!”
宋桉桉脸有些发红,声音理直气壮。
“我们住在一起,奶奶喜欢你,我也喜欢你……”
“你难道不喜欢我、我们吗?”
“喜欢。”
我看着她的眼睛。
很认真地答。
我喜欢奶奶,也喜欢宋桉桉。
喜欢奶奶会给我做南瓜饼,叫我好孩子,说我太瘦,让我多吃点饭。
喜欢宋桉桉眼睛亮亮地叫我桉桉,喜欢她告诉我她一直在,喜欢她说——
我们是家人。
不是只会骂我打我的父母。
而是会温柔地对我笑的、即使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。
“我们是家人。”
“宋桉桉。”
“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家人。”
宋桉桉呆了一下,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吃瘪,随即又立马消失,她抬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:
“你也是。”
“阿渝。”
我那时信以为真。
以致于此后数年,我无数次回想,要是我能够早一点开窍,要是我能早点读懂宋桉桉耳尖的红,要是我能在那时就告诉她——
我对她的感情,不止是家人。
我们之间,或许就能少一点遗憾。
28
“那后来呢?”
宋掷又开了一瓶酒,迟疑着问我。
“后来……”
我起身,撞倒地上的酒瓶,踩上散落的瓶盖。
我的记性好,什么都记得清时,唯独时间轴上的那一段,像是尺上被故意磨去的刻度。
我没看他,目光落在窗外将亮未亮的天色上,好半天才答非所问:
“你记得……”
“五年前有个新闻吗?”
“快过年的时候,轿车冲撞行人致六死十二伤。”
宋掷愣了一下,拿着手机想去搜。
我闭了闭眼。
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卷土重来。
疾驰的汽车,巨大的声响,四散的人群,还有腰间被人用力推开的疼痛。
然后是骤然爆发的尖叫与哭泣。
有人扑上去抱住马路上一动不动的孩子。
有人发疯一样冲进路中间。
最后都定格在那一滩不断流动的血上。
宋桉桉流了好多好多血。
人的身体里会有那么多血吗?
我不知道。
时间被加速向前拨动。
救护车来了。
她进了急救室。
门上的灯亮了又暗,暗了又亮。
我忘记了那几天她被推进去了多少次。
只记得医院走廊上的灯很暗。
半夜很冷。
我一遍一遍数着那条走廊上的瓷砖。
从这头到那头,又从那头到这头。
有时候多一个,有时候少一个。
到最后,我也没数清时。
灯最后一次灭的时候。
医生从里面走出来,对我摇了摇头。
她说:“最后多说几句话吧。”
我进去的时候,宋桉桉的眼睛半睁着往门口看。
呼吸机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,里面的血腥味很重很重。
见到我,她好像想笑,只是抬眼似乎也有些费力。
我才发觉她其实已经白了很多。
温柔娴静的,像是欧洲童话里病弱的公主。
宋桉桉动了动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我把她的呼吸机取下来。
她又不说话了。
她费力地想抬手,颤颤巍巍地。
我半跪在地上,把脸搁在她病床边。
宋桉桉伸了手,慢慢地、轻轻地、小心翼翼地,落在我的眉骨处。
像是抚摸一匹珍贵的丝绸,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刻进骨髓。
她的指尖顺着我的眉骨,寸寸描过我的眉眼。
微微有些痒意。
我没有哭。
我只是看着她。
宋桉桉也看我,眼睛微微眯起,像是想笑,又像是为了看得更仔细。
好半天。
我才听见她唤我的名:
“阿渝……”
我乖顺地应下。
她讲话有些费力,一个字一个字地咬,像是在咀嚼细碎的玻璃:
“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好好活着。
可什么才算是“好好”?
我不知道。
所以我问了。
宋桉桉愣了下:
“就是……”
我像是提了一个太过突兀的问题,她有些没想好:
“嗯……好好读书,拿到毕业证,找一个喜欢的工作……”
她迟疑了一下,像是被哽住,出口时有些艰难:
“恋爱、结……慢慢变老。”
我没说话。
她却变得有些絮叨:
“不要熬夜,生病了要及时去医院,不要……”
讲到最后。
她的声音越来越小。
“……阿渝。”
我看着她。
宋桉桉看我,眸色浮浮沉沉,像夜色下裹挟着暴风雨的海面,浪潮汹涌。
又生生止在她波澜不惊的容色里。
最后的最后。
她的指尖停在我的眉心。
她说:
“要好好吃饭。”
“阿渝。”
29
后来我按照她说的。
读书,毕业,找了一个好工作。
遇到了时婉。
她向我表白,我们谈了恋爱。
我不熬夜,只是经常失眠到半夜。
我也有在好好吃饭,再也没有挑食。
……
我明明都按照你说的去做了。
宋桉桉。
可是为什么——
我还是不开心呢?
30
时婉想要一个答案,但我给不了她。
“我们不都一样吗?”
“你忘了?”
“我们没有恋爱的时候,你喝醉了,我送你回家,你喊我『阿阔』。”
“我们俩还是挺像的,对吧?”
“楚阔和我说,替代品永远也比不上正品。”
“时婉,你难道不也是这么觉得的吗?”
时婉张了张嘴,好像要说些什么,只是半天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楚阔回来了,你也放下心结和他一起逃婚。”
“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不好吗?”
我站在高处看着时婉:“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?”
她说:“不是的。”
“我带走他只是因为愧疚。”
“我已经、已经——”
“你要说你爱上我了吗?”
我打断她的话。
时婉有些哑然。
“爱是这样的吗?”
我问她:“爱会是在雨天不管我却给他熬姜汤,丢下生病的人去陪前男友,在婚礼上抛下现任男友让他一个人承受其他宾客的议论和白眼——”
“时婉。”
“你告诉我——”
“这是爱吗?”
31
她回答不了。
32
周二去公司的时候,宋掷问我去哪了,怎么请了这么长的假。
“奶奶感冒了,多陪了她几天。”
宋掷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你请假积了不少工作,有需要找我。”
我笑了笑,给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:“不用了。”
“我要辞职了。”
恰巧周怜前不久递来了橄榄枝,我也就顺着过去了。
她开的待遇很好。
奶奶年纪大了,用钱的地方多。
我是上午辞的职。
时婉是下午来找我的。
宋掷送我回新租的房子时恰好碰见她。
她见我时眸色闪了闪,有些烦躁地掐灭了指尖的烟:
“为什么要辞职?”
“前女友是上司,会很尴尬。”
时婉像是被逗笑了。
她在商场待久了,向来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。
哪怕有那么几个瞬间慌乱,也能马上调整回来,变成那个从容不不迫的时婉。
“真的会尴尬吗?”
“阿渝。”
她对上我的眼,不闪不避,如往常般游刃有余。
当然不会。
因为我不在乎。
我只不过,不想再看见她那张和宋桉桉八分像的脸了。
我垂下眼,没有理她。
拿了钥匙想去开自己的门。
时婉却忽然从后面抱住我,铃兰花的香气夹杂着烟味,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我包围。
时婉将脸埋在我后背。
声音温和:“阿渝。”
“她只是过去式了。”
“就算我们长得再像,现在站在你面前的,也只有我。”
“我承认我原本是因为你像楚阔才和你表白。”
“可后来我也慢慢发现你和他是不一样,我爱的确实是你。”
她低声诱哄着我,循循善诱:
“如果你因为他不高兴,我以后都不会和他来往了。”
“只要你说,我就能做到。”
“别和我赌气了。”
“好不好?”
时婉的气息有些乱。
落在我耳畔,灼得我耳朵发烫。
我没说话,从她怀里挣扎开,时婉不肯松手,我和她四目相对。
时婉不知道。
十八岁之前的沈渝是没有心的。
后来宋桉桉出现。
爱落地生根。
从心脏处挣扎着发芽,连带着枯骨也长出血肉。
后来她走了。
心脏处又空了。
我地目光落在时婉唇角的梨涡,声色平静:
“时婉。”
“你真是……”
“半点比不上她。”
33
时婉没生气,但她的脸色骤然灰败。
我没有理她,径自开门进了房子。
第二天门口已经没有人了,却落了一地烟灰。
我入职了周怜的公司,每天的生活过得很平淡。
时婉经常来周怜的公司,我察觉到她的目光会落在我身上,却装作不知道。
某天我汇报完工作时周怜忽然喊住我。
她把桌上包装精美的礼盒往我方向推了推。
我蹙了蹙眉。
“时婉送的。”
她轻咳一声,“前几天去国外出差,她说恰好碰到拍卖。”
“这块腕表很衬你。”
盒盖被揭开,露出里面流光熠熠的表盘。
光华流转,看上去价值不菲。
我没有动。
周怜笑了笑:“她家里那间房的锁前不久被拆了。”
“她和楚阔彻底掰了,她说……”
“周总。”
我打断她的话。
她没说下去:“你不想听,我就不说了。”
“不过她没那么容易放弃。”
“沈渝。”
“她好像认真了。”
34
我出来时恰好碰见时婉,她的目光从我手中移到颈间。
在发现什么都没有后,目光黯淡。
四目相对的一瞬间,她刚要开口:
“阿渝……”
我却先一步偏过脸,快步走掉了。
我一天之内碰到两个并不想见到的人。
楚阔是我下班后在门口碰见的,他容色有些憔悴。
全然不见我第一次见他时娇纵的模样。
“沈渝。”
他喊了我一声。
我在他面前站定,问他:“有什么事吗?”
他目光落在我腕间,如同梦呓般:“她没有送你吗?”
“她说那块表漂亮,想买来和你道歉。”
“我和她吵了好多架。”
“她说她爱你,她只想嫁给你。”
“她把那间房子清理干净了,说要和我断干净,我说你不爱她。”
“你知道她说什么吗??
楚阔的神色骤然激动起来,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肩膀。
“她说她不在乎。”
“沈渝。”
“你知道吗?”
“她说只要她爱你就行了。”
我看着楚阔狰狞的神情,心底却无半分波澜。
他抓得很用力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,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:
“你错了。”
“她不爱我。”
“她爱得不到的。”
“从前是你。现在是我。”
35
周怜是一个很好的上司,时婉从那天起出现的少了。
可她的动作却从没少过。
她像是后知后觉地开始追我,用各式各样的礼物来讨我欢心。
我全部拿还给周怜。
周怜说她劝了。
只是时婉不肯死心。
得不到的东西容易变成执念,尤其像时婉这种人,陷得太久可能会疯。
一语成谶。
周怜是在半夜打电话给我的。
我常常失眠睡不着。
她打过来时我没睡,一接电话就是她的声音:
“沈渝,我现在和时婉在酒吧里。她酒喝的太多,又发疯,我们拦不住。”
“你能过来一趟吗?”
“为什么不找楚阔?”
“找了,但没用。”
我沉默了一会儿,问她:
“这是上司的要求吗?”
周怜有些迟疑,轻叹了声:
“抱歉。”
“这是最后一次。以后我一定会拦着,不让她再来找你。”
我说:“好。”
36
我到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。
包厢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,高度数的酒倒了一地, 瓶子七零八落地散着。
周怜在拦时婉的酒,另一个朋友也在劝。
我打开包厢门的那一瞬间, 时婉瞬间从沙发上起身, 踉踉跄跄地朝我奔来。
酒气落了满身,时婉落进我怀里。
时婉的头重重垂在我肩上,这次她没喊错人。
“……沈渝。”
她的嗓音有些哑。
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,像是在确认梦境和现实。
我应了一声。
她立马高兴起来,抱着我的腰, 蹭了蹭我的脸, 过一会儿,才开口:
“她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我知道她在问宋桉桉。
可我不想说。
时婉没等到我的回答,松开手看我。
她的眼眶有些泛红, 在商场沉浮那么多年的人, 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有些类似于破碎的神情来。
“……不是得不到。”
我没听清。
时婉抬了眼看我。
又问了一遍:“宋桉桉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我照旧沉默。
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。
“我和她很像, 对不对?”
“我知道你喜欢我这张脸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她喝多了, 讲话有些颠倒。
不知是在对我说,还是对她自己说。
“喜欢这张脸就行……”
“她是个什么样的人?告诉我, 沈渝。”
“当替身也没有关系, 你陪在我身边就好了。”
她对上我的眼睛,认真而固执地重复。
眸光像是碎裂的琉璃。
“求你了。”
“沈渝。”
“替身也没有关系。”
“让我陪在你的身边。”
我沉默着, 推开她。
时婉的脸色本来就有些病态的白, 现在最后一丝血色也一点点消失。
她还想抓我的手, 我却后退一步。
“我错了,时婉。”
“你和她一点也不像。”
“周怜让我来见你一面,我来了。”
“她说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“时婉。”
“如果不想让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恶心和厌烦——”
“就不要再这样了。”
“好不好?”
时婉的脸色苍白,身体有些颤抖。
我直觉她脸色不好看,刚想开门喊周怜, 她却身形不稳, 骤然倒下来。
我没看她, 她在身后喊我,声音被疼痛折磨到微弱:
“沈渝……”
周怜进了门, 边打救护车边去背时婉。
而我转身朝着外走。
没有回头。
37
周怜说时婉住院了。
她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,最后只是叹了口气, 说:“她还想见你。”
“我和她说如果不想让你讨厌, 就别死缠烂打了。”
我没说话。
周怜又到了一次歉:
“抱歉。”
“以后我不会让她再骚扰你了。”
墓园里风声四起。
我放下给宋桉桉带的花。
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眉眼带笑。
那张照片拍的时候我正站在她前面, 眸中依稀可见我的倒影。
周怜还在电话那头说些什么。
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最后我才听见她迟疑着问:
“如果、我是说如果。”
“她一开始没有骗你、是认真地想和你在一起——”
“现在、会不会不同?”
我听见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交错。
属于第二个人的呼吸更粗重。
“不会。”
我回答。
电话被挂断。
耳边一下安静下来。
“好好活着其实也不用非得恋爱的。”
“对不对?”
没人回答我。
照片上的女孩子只会包容地笑。
天高云淡。
我垂了眼。
“宋桉桉。”
“我好想你。”
“奶奶也很想你。”
请假回家, 奶奶病好的那一天, 给我做了南瓜饼。
我坐在院子里择菜, 院外的阳光很好, 落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奶奶给我扇蒲扇,摇摇晃晃的。
一切都很好。
只是少了一个人。
宋桉桉走的第五年。
奶奶常催我带个女朋友回家。
“放假总往奶奶这儿跑, 哪来的时间交女朋友。”
她头发花白,却和善一如当年, 带着笑喊我“好孩子。”
我打着哈哈带过去。
她用蒲扇轻轻敲了敲我的头。
起身去厨房端南瓜饼。
我抬头时对上顶上的太阳。
光刺得人发晕。
高烧后我有时候会梦见宋桉桉。
十六七岁的宋桉桉,拿着题目问我这道怎么做,晚自习下课时和我一起回家,抓住我的手说要和我一起逃跑的宋桉桉。
笑起来时就像耀眼的太阳。
最后最后,都是二十一岁的宋桉桉, 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遍遍描摹我的眉眼。
一遍一遍地重复着。
让我好好活。
宋桉桉。
你忘记了。
是因为遇见了你。
我的生活才好起来的。
我从短暂的眩晕中回神。
奶奶在屋头喊我。
我应声往里走,抹去眼角的泪,像是从没哭过。
一辈子好长好长。
余下的几十年只是漫长的刑期。
月寒日暖。
来煎人寿。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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